每个人的心底，都悄然盘踞着一座城。它不在地图上，却在每一次闭目凝神时，清晰地浮现在意识的版图上——回忆是座城。

这城，没有砖石的垒砌，没有工匠的蓝图。它是由无数个瞬间的碎片，在时光的河床上，经年累月冲刷、沉淀、粘合，自然凝结而成。一缕消散在风里的童谣，一片夹在旧书页里发黄的梧桐叶，一道某个黄昏斜照在墙上的暖光，一张洒在余晖下的照片，一声故人远行时站台的汽笛……这些看似无足轻重的微尘，便是这城池最原始的基石与砂浆。

回忆是一座既温暖又沧桑的城池，在生命的旅程中有多少人值得回忆？又有多少事会让你在朝暮去回忆？回忆是座城，是一座让人眷恋而又回不去的城。砖瓦皆由往事砌成，门扉半开半掩，容人进出，却又不尽然。我每每踱入其中，便见无数影子在街巷间游荡，有的清晰如昨，有的模糊如烟。城垣蜿蜒起伏，并非笔直。它依着情感的沟壑，顺着岁月的山势而建。有些段落高耸坚固，那是刻骨铭心的欢愉或痛楚所筑，它坚硬无比，任凭风吹雨打，棱角分明。有些段落则低矮模糊，甚至断壁残垣，那是被时光侵蚀的日常琐碎，或是我们下意识想要掩埋的角落，荒草萋萋，覆盖着不愿细究的过往。

有时是雨后青石板路沁出的清凉，混杂着老屋木梁散发的淡淡樟脑香，那是童年的味道，纯粹而安宁。有时，却又是一股陈年书卷的霉味，或是某种难以名状的、带着铁锈味的忧伤，提醒着某些角落的潮湿与阴翳。

城中的街道阡陌纵横。主街宽阔而清晰，铺着被无数脚步磨得光亮的石板，每一块石板下，都仿佛能听到当年回响的余音。而更多的，是幽深曲折的小巷。它们隐秘地延伸，通向某个模糊的院落，某扇吱呀作响的老门。巷子里光线晦暗，或许只残留着某个夏日午后知了的嘶鸣片段，或是某个冬日清晨呵出的白气形状。

回忆是座城，它也有护城河环绕着城池，水流或缓或急。那不是水，是情感的暗涌。是未说出口的歉意，是未曾释怀的遗憾，是深埋心底的思念，是午夜梦回时无声的叹息。它无声地流淌，滋养着岸边的记忆苔藓，也冲刷着某些试图靠近的堤岸。我们既是这城的建造者，一砖一瓦亲手堆砌；也是它的囚徒，被熟悉的气息和景象所困囿；更是它的游历者，常在某个寂静的午后或难眠的深夜，独自漫步其中，抚摸斑驳的墙垣，凭吊荒废的庭院，在熟悉的街角驻足，与旧日的自己遥遥相望。

回忆是座城，它真实地存在于我们意识的疆域，有着自己的轮廓、肌理和呼吸。它庇护着我们最珍贵的宝藏，也埋藏着不愿示人的伤疤。它既是灵魂的归巢，也是前行的负重。城中灯火明灭，人影幢幢，皆是旧时模样。而我们，是这座孤城永恒的城主与过客，在时光的流转中，一遍遍巡阅着自己亲手筑就的、悲欢交织的疆土。回忆是座城，是艘远行的船，是遥客穿越时空的记忆。

作者：张学香